□　丁莉楠

奶奶生于1931年，没上过学，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响应号召上了几天扫盲夜校，拖孩儿带活儿地学了些时日，竟然达到替别人读信的程度。她将我们姐弟四人一个个照料长大，我是跟随奶奶时间最长的，奶奶对我的教育和影响也是最多的。如今，她离我们而去整整九年了，但音容笑貌却一直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，她的话语是我一生遵循的信条。

多干点儿不吃亏

奶奶是个勤快人，好像除了睡觉，她的两只手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，浆洗缝补、打扫做饭、房前屋后收拾菜园，手上干着这个，心里想着那个，一年四季总有忙不完的活计。而且她做事细致，绝不糊弄。一家老少的衣服鞋袜均出自她的手，心灵手巧的她给我们准备的棉袄、棉裤都是三个标准：薄的、中厚的、大厚的，可以根据天气变化自由选择，在当时绝对是奢侈的享受。我对奶奶的记忆，最多的便是她坐在炕头上穿针引线的样子，缝几针后就要把针在头发上蹭三两下，不急不缓地缝出细密的针脚儿，那就是她的闲暇时光。1992年，我在县城读初一时，脚上穿的还是奶奶做的保暖又合脚的大棉鞋，新颖的拼接图案、细致的绲边儿、厚实的千层底儿，足以和同学们脚上流行的雪地靴媲美。

我从小由奶奶带着，她是绝不容许我偷懒的。她做饭时，我要帮着择菜、洗菜、烧火，耳濡目染中学会了做饭。农忙时节，赶上大人们在地里抢收，十一二岁的我就能从菜园子里采摘黄瓜、茄子、辣椒等，一通忙活，做好一桌饭菜，让疲惫饥饿的大人们到家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。

很小的时候，奶奶就叫我扫地、擦桌子、收拾屋子。“要会收拾屋子，别住得乱糟糟脏兮兮的，下不去脚儿！”絮叨这些的时候，她总要说下一句“人走天边需勤的！眼睛里要有活儿，多干点儿不吃亏”。从小听到大，以至于后来上学、上班儿，遇到劳动就冲锋在前，绝不偷懒，看到卫生乱了就收拾，不用别人提醒，也并非讨谁欢喜。奶奶的教导早已融入意识里，成为习惯。

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

奶奶童年经受战乱，壮年饱受疾病折磨，直到老年生活才算稳定舒适起来。一生的疾苦在晚年述说起来总会哀叹连连！

“六七岁的时候，一听说‘鬼子来了’，全村男女老幼纷纷铆足了劲儿往村外跑，去庄稼地或是小树林躲避。我人小跑不动，窝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沟里一动不动，大气儿都不敢出，就听见鬼子骑着大洋马从头顶上啪嗒啪嗒跑过去……”听奶奶讲述童年的记忆，只感觉后背发凉，我唏嘘不已，一个劲儿地感到后怕。

后来，她又开始忍受疾病的折磨。缺医少药的年头儿，二十几岁的她得了葡萄胎，肚子大到仿佛要临产，却只能硬生生等到破血流出，淌了满地的血。三十多岁，她又得了结核性脑炎，两三个月不吃不喝。最后治不起了，大夫也觉得没有多大希望，说“回家里养着吧”！她能活下来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，而她病后恢复了四五年才会走路，却落下来病根儿，时常头疼头晕，黑天里东倒西歪走不稳。

每每讲起经历的苦难，她总会语气坚定地总结一句：“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！咬咬牙，多难都过来喽！”她的言行也为我塑造了一颗坚韧的心。

弟弟出生于1984年，给全家带来喜悦的同时，也增加了不小的负担。全家人省吃俭用、起早贪黑地忙活，种菜、卖菜，寒冷的冬日里一家老小在蔬菜大棚里忙得热火朝天，将绿油油的青菜采摘、捆扎驮到集市上出售，成为全乡乃至全县的首创。“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”，奶奶总是用这句话鼓励着一家人，齐心协力埋头苦干。坚定的信念，辛勤的劳作，日子越过越好。

“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”，是印刻在我骨子里的灵验箴言，它有神奇的力量，陪我走过了生命中的每一次不如意。

啥药都有，就是没有后悔药

奶奶没什么文化，却先知先觉般留下了一句救赎我的话：啥药都有，就是没有后悔药。

奶奶一辈子向上向善，心气儿高，也有诸多不随心愿、做的后悔的事。我在她身边长大，常听她讲述一些事情，末尾经常会加上一句“啥药都有，就是没有后悔药”。仿佛这句话能解开她的心结，说了就不再后悔了似的。那时我总在想：“知道没有后悔药，还总后悔干嘛？”

2015年8月15日，是奶奶去世的日子。我就在她的身边。

那天，我按照和奶奶的约定回了老家，要给她好好洗个澡。两个多月前，她因心肌梗塞住进医院，出院后虽一直吃药，却还是浑身乏力，擦澡都由爷爷帮忙，她在电话里反复说着“你爷爷糊弄我，你回家时给我好好洗个澡”。

回到家，听到她夹杂着丝丝杂音的呼吸声，我心里一震：坏了，这是又犯心脏病了。我问她：“是不是又气短了，再去住几天院输输液吧。”她说：“就这样了，不去了，治不好啊！”我没有坚持，只想着她“好好洗个澡”的迫切心愿。洗完澡，奶奶说累了，要躺下休息一会儿。我在她枕头旁边坐下，仔细地为她分包好早中晚三顿的药。那次心梗之后，大夫给开了很多药，半片的、一片的、两片的，一日两顿的、三顿的。怕奶奶记不住吃错了，我分包出一周的，在每个纸包上写上“早、中、晚”的字样，每次取出一包服用。做这些事的时候，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，我心里很安定，想着：“还有半个月就调休了，可以回家住些日子照顾她们。”

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瞬间陷入恐慌，奶奶突然难受起来，急促喘息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，顺着半干的头发滴落下来。“哎呀，说不出来的难受。”这是奶奶的描述。我一面慌乱地收拾去医院要带的物品，一面电话拨叫了救护车，又叫来卫生院的大夫。当救护车到来，奶奶已经稳定下来，但还是晚了，一直到下午五点多钟，也没有抢救过来。我在悔恨中以泪洗面，直到再流不出一滴泪。多愚蠢的错误啊！如果我不给她洗澡，而是直接送去医院，如果早日把奶奶接回城里的家中照料，又怎会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入院抢救啊？我陷入昏天黑地的自责中无法自拔。

长久的悔恨中，我想起奶奶的那句话：“啥药都有，就是没有后悔药！”奶奶说这话的语气神态在眼前浮现，仿佛就是说给我听呢。很长时间里，我靠这句话疗愈自己。

（作者单位：昌黎县公安局）